林深时见鹭-R

无人之境

【海棠依旧·彩蛋】杀死一只蝴蝶

  我杀了人,我杀了个人。不是小猫小狗,哪怕是个小蚂蚱,小蜈蚣呢,可是这确实是个人,从闭眼前的尖叫,和口中呕出的鲜血,这都是个人。尽管她让我恶心让我厌烦。

  杀她的原因呢?我不知道。我安安静静蹲下来,看着她的血液把土壤染红,会不会明年连草都红?那可真好。

  我寻了手绢来,很仔细地为她擦去嘴角的污渍,不得不说她长的确实很漂亮,鲜红的唇明亮的眼,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衣褶都有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意,媚骨天成什么意思,就是连血液流淌的姿态都让我想起勾栏瓦舍里的舞女倩笑,恶心的紧。

  我小声说,为什么你是个人呀,哪怕一个小蚂蚁,小蛐蛐?

  门外有邻家听见她一声尖叫而跟来的,扒在墙上看着,墙皮被扣掉,落在地上很响一声。我看过去,对着他笑一下,像是平时打招呼。他眼睛张裂,旋即也像墙皮掉落,不过声音不好听。墙皮是脆的,裂帛一样,他是个胖子,就像猪肉摔到案板上。血肉瘫一片。

  我很快入了狱,监狱空气湿冷,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花开的。我低头看向刚刚公堂上挨的打,青青红红,好呀,牡丹花。我坚信我的花比任何一个春天来的都早。我笑了。

  我找了个地方靠着,抱着些可有可无的希望。监狱很黑,且黑的不很均匀,设使月亮逃逸,晚上就什么也别想看见,只有老鼠窜过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墙角渗出些发臭的死水,蜿蜒到脚边。我闭上眼。

  “堂下何人?”

  “ 咸宜观鱼玄机。”

  “鱼玄机,你犯杀人之罪,你认或不认?”

  “玄机自认。”

  真是比我听过的任何一个话本子都刺激。我抚掌大笑,算是捧场。

  我睁眼,今夜很不错,外头有月光,看得见竹叶摇动。老师会吹叶子,也会吹笛子,他吹笛子时,我就唱歌。我什么都会唱,老师说,幼薇啊,你不能被人当一个歌妓啊。他说我有一腔才学,有一腔热血,是个男儿必然能做得万户侯,封得名宰相。我说我不怨啊,反正已经成了个女儿身,总不好再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去,可谁比谁高贵呢,说不清。

  但是我想起那天,云峰满目,烈阳高照。我走在街头与人群一个打眼,太阳就那么过来了。我只是想看看榜,真的只是想看看,却怎么都挤不进去,只好抬起头,踮起脚去看,红纸黑字,却恍惚想起一句“日近长安远”。

  小脚难站,我跌坐在地上,大概再也站不起来。

  我几乎委屈的想嚎啕大哭。

  怎么就那么恰到好处呢,他向我伸出手。他戴一顶斗笠,帽檐停驻了一朵蝴蝶。微风吹散,我看见他的侧脸。

  他说:“姑娘,想看榜,我们同去。”

  我恍惚着借他的手臂站起来,拥到了榜单前。他的眼睛微澜乍起,他说:“有了,有了。我中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好像看见了我自己。

  状元及第,李亿。

  我说,太好了。

  然后我们结成了夫妻。

  那天晚上他挑起我的盖头,他带着那样的一种眼神看我,他说,幼薇,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我撑起笑来,我说,谁在乎。

  我是妾。

  我已经知足。

  我不在乎什么妻妻妾妾的名分,亿郎每日同我在一起,同夫妻有什么分别。当时老师摩挲着酒盏,歉疚的看着我,说,此番你嫁去,虽是妾,可李生必然不薄你,他爱你爱的很。

  我夹起一筷子鱼肉,眼也不抬。“有一个情的分,名不名的,无所谓。”

  我举起杯,与他遥遥相对。月光抚上我的眉眼,我说:“敬我自己。”

  我一饮而尽。

  后来,我们真的就像夫妻一样,他真的爱我。我栽花,他就浇水;他看书,我就偷偷蒙住他的眼,笑闹嗔痴,装乖扮傻。

  后来,因为我是妾。

  他说,幼薇,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我搬了住址,成了女冠。他打点了很多,我们一样能相会。一样痴傻笑骂。日子过去,我就装不知道。然后所谓的正妻,在这段我不知道的岁月,打破了我的不知道。

  他说,幼薇,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我仍旧给他写信,仍旧给他寄诗,我责问,我愤怒,我缠绵,我哀怨,到最后我望着一江的水,我看着连落叶都能随着去的一江水,我彻彻底底失望。

  我说,亿郎,我爱你,可是对不起。

  我让绿翘放出名去,愿以诗文访者,玄机扫榻以待。

  绿翘深深地看我一眼,她没说什么。

  绿翘是我从年少学诗便跟着我的侍女,鲜红的唇明亮的眼,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好皮骨。

  我曾经问她,你可见过高山之外的高山,江河之外的江河?

  她说,姑娘可别打趣,我不曾看书的。

  我没说什么,笑了笑便过去,想着或许她害羞。我撞见过她在房里偷偷展开了我的诗来读,生笋一样的声音,有巧笑倩兮,有美目盼兮。

  我挑起珠帘,半倚着廊柱,抬眼笑看她惊慌失措地藏起那几张诗稿。我逗她,“你不是不识字么。”

  那样的一张脸,渐渐描出几片霞来,酒窝就抖动了一下,“玄机娘子写诗的时候,都是我侍候的。我爱娘子读诗,渐次地才学会一些字。”

  那么,你喜欢什么?

  我爱娘子惯会认字的,认得那么些的字,一看就是个大家小姐呢。

  原来,只为一个识字。

  我可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但我能教你读书,认了字,就好读书的。可愿意?

  我看见她的眼尾有蝴蝶飞过。

  从那之后,我便多多地拉她来我房中,我喜她识字,更喜她会诗,更喜她与我一样。尽管她看《女论语》比看《论语》更入迷,尽管她看《女戒》比看《孟子》更心动,尽管我教她认字是为了教她看大丈夫胸怀四海而不是守着小女子的闺阁戒律。我曾经扬言要烧了她藏起来的《女则》,却对上一双懵懂坚定的眼睛,向我软下双膝。

  我说你看,天地,日月,山海,还有你。

  我说,我仍然坚信蝴蝶会飞出去,飞吧飞吧,飞到山海外面,飞到日月外面,飞到天地外面。

  她低头,也并不看我。

  那之后来往的人很多,文章却一个比一个烂,偶尔有几个稍微入眼的,却都是薄情寡恩的,我笑说男人都这样,绿翘说你找的太高了,不合适。

  他们太高,我难道就卑贱?

  我扫她一眼,只是笑说,这么美的妆面,熬在屋里就熬坏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易得无价宝,难求有心郎。

  我嬉笑着挑起她的下巴,装作放浪的样子,“那就,纸上窥宋玉?”

  她白我一眼,“我还书里看刘伶。”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分歧。

  那天她说,她怀孕了,想守在乡下照顾丈夫孩子。

  我说,你丈夫是谁啊,他好么?

  她说是屠户赵家的,我知道他,品性很差,我说,不行,他不会待你好的。

  她眼神一阵颤动,几乎哀求,说,“姑娘,我没法子了,我这身子已成了这样,纵我不去,可谁要我?”

  我抓住她的肩膀,“难道你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有人要!你看,你有诗,你有书,你有一腔的才学,远远比那连公子王侯的都高千丈,这样,你把孩子打了,你跟我,你跟我日里自在活着,衣食无忧,怎么就得有人要?怎么就得有人要!”

  她眼神带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她声嘶力竭:“姑娘!你是个女儿身,本不该学书的,你当初就该安安分分的守在李公子身边,可你非要成天弄什么,啊,可好,李公子走了,魏公子走了,长安城的公子们都是来了又走的!你还要我跟你一样,天天的东边风吹了,又刮到西边风怀里不成?那我是什么?啊?那我成了什么!你装,你清高,你想的好,你根本就是个玩物!还敢天天做着那谢道韫的梦?可别拉我一块死在你梦里头!我可还是个正道人家!”

  顺理成章地。

  我杀了她。

  我杀了一个这样的我自己。

  我半哭半笑地蹲下来,为什么你不是个蛐蛐,不是个蚂蚱,偏偏是个人呢?

  我这样问我自己。

   我寻了手绢来,很仔细地为她擦去嘴角的污渍,不得不说她长的确实很漂亮,鲜红的唇明亮的眼,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衣褶都有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意,媚骨天成什么意思,就是连血液流淌的姿态都让我想起勾栏瓦舍里的舞女倩笑,恶心的紧。

  我意识到我亲手杀死了我的蝴蝶。

  我站在刑场上,人如蝼蚁。张张合合的嘴,指指点点的手,他们在骂我。婊子,贱人,毒妇。尽管这是件和他们都无关的事,可人天性如此。

  午时三刻,我知道我不会再听见。

  然后。

  我确信我看见了一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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